【冰点】有风的地方,人多了_每日热门
江雅雨和农民一起运送猪粪。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青衣江起源于高山之间,往东南方向穿过四川眉山洪雅县,最终汇入大渡河。江雅雨记得,每年寒暑假,她回老家洪雅县,在江边捉螃蟹、抓小鱼,捡砖块和小石头砌成灶台烤红薯和土豆,岸上的绿地缀着小黄花和番茄果子。
江雅雨初二就去美国读书,在许多个深夜,她独自啃着汉堡包看中国的美食纪录片,想念童年记忆里最美好的青衣江。
(资料图片)
这可以部分解释这个1996年出生的女性如今的选择:毕业回国后,她短暂做过跨境旅游的工作,最终回到农村,拍摄农民的故事。
“他们(农民)应该有更好的生活,被更多人看见。”江雅雨说。
这个想法最早是2019年冒出来的。当时,一位朋友想寻找瓦屋山上生长的冷笋,而瓦屋山就在洪雅县境内,江雅雨于是帮着找笋。
江雅雨跟着笋农上山,带着童年的美好记忆。一位笋农说,他们在山腰建了一间小屋,夜晚住那里,方便采冷笋。江雅雨预计那会是一个浪漫的山间夜晚,类似于吕洞宾的一句诗,“归来饱饭黄昏后,不脱蓑衣卧月明”。
但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这间塑料棚,连称得上“小屋”都很勉强:要住一两个人的空间只有两平方米,几条木头拼在一起,铺块布就是床,床旁边是简易的灶,用来生火取暖、烹饪。
“你确定今晚要跟着我们住在这里?”一位笋农主动问她。
江雅雨没有住下,但在回程途中,一些新的想法在她心中酝酿。
那会儿,她在频繁的加班中厌倦了城市的生活:为了冲跨境旅游的业绩,她经常加班到凌晨三四点,吃外卖填饱肚子,在公司打地铺睡觉,有时忙得心脏不舒服。
父亲总是劝她,要不考体制内的工作,要不跟着父亲做生意。但她很早就发现自己与人交际有困难:她在美国留学时不爱参加派对,宁愿独自啃着汉堡包看中国的美食纪录片;回国工作后,她也不喜欢假装开朗地融入同事圈子。
和她一起搭档做旅游生意的吴凯回忆,当时,他们合作做跨境旅游赚了点钱,但疫情暴发后,旅游生意陷入困境,于是他们决定改行去农村拍摄短视频,先试一年。
抵达云南悟母村时,江雅雨的第一反应是,终于不用过像沙丁鱼一样挤在地铁里的生活了。她喜欢放空,但城市里的图书馆或公园总是人潮涌动。坐在悟母村的田坎上的感受却不同:蓝天白云属于她,独处的时光也只属于她。
她长了一张邻家女孩的脸,每次出镜都素面朝天。她在商业世界里交流困难,但和农民聊起家长里短时,却很容易打开话匣子,毕竟,她的爷爷奶奶也是农民。
一对种植七彩花生的老夫妻向她诉苦:村子统一收购花生的价格是12元一斤,但老两口伺候花生地要付出的人工成本比收入更高。他们的儿女们都去了城市生活,只剩老两口守着花生地。他们只能支起个小卖部维生,拜托村子里的女大学生杨兴凤去城里采购生活用品。
江雅雨跟着农户去农场参观。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杨兴凤和江雅雨同一年出生。这个在农村长大的女孩“考”出了大山,毕业后却扎进比老家更偏远的云南悟母村。杨兴凤还记得,第一次进村时,在山路上就看见许多村民猫着腰,背着成捆的玉米秆子回村,远远看去,两米高的玉米秆子几乎把人淹没了。
杨兴凤越深入悟母村,越感受到在这里种植不易:大多田地是梯田,无法用机械大规模劳作,更多依靠人工,可村子大多只剩老人和妇女;悟母村在下河谷地区,一年有一半是旱季,另一半是雨季,庄稼常常会因为缺水而减产。
这里至今依然维持着传统农耕的方式,极少使用农药化肥,这影响了农作物的产量。悟母村的黑猪都是放养的,两年才长成一头成年猪,这和流水线养白猪的模式相比,成本大,产量低。
“一亩地正常能产出300斤玉米,但有机农业只产出100斤,”杨兴凤大学读农学,当然知道有机农业的可持续性更强,但看到农民的经济收入少,她也有了困惑,“我在想,种地这件事,是不是不能只用经济一个维度去衡量。”
江雅雨的视频号展露了悟母村最真实的一面,也记录了农民在经济受益和生态保护之间摇摆的困惑。
比如,已经当了10年农民的张洪炜,今年才26岁。他种植的有机食品常常会被顾客质疑价格贵。他少年时曾在昆明工作过几个月,每天只干一件事:修车,后来回到村里,慢慢摸索开始有机种植。
他在村子里能做的事太多了:开垦荒地,找合适的种子,改良土壤……市面上流通的种子有包衣,夹带着化学药剂。他光是寻找没有包衣的种子就费了许多劲。其他村民不理解,“现在都用化肥农药,谁会那么种地啊。”
在江雅雨的短视频里,张洪炜有了对外解释的渠道:有机农业生产成本高, 农民要承担自然灾害的风险更大。张洪炜说,扎进田地里的人对媒体传播了解太少,但农业领域有许多需要向公众科普的内容。
江雅雨是个观察者,记录那些活跃在中国各省土地上的年轻农民,最近3年,她跑了100多个村子。
贵州一位年轻女性开办农场,要保护中国的自留种——市面上流通的大多是杂交种,因为自留种的产量更低,但那是几千年传承下的中国农业基因。“这给了农民更多选择,不一定非要种国外那种能大规模种植的玉米,也可以种本土的糯玉米。”江雅雨说。
江雅雨很少替农民夸大种植的苦,但她如实地记录下,最早跟着笋农上瓦屋山时,那种并不浪漫的感受:一旦过了季,笋就不鲜了,收购商会压价,所以笋农即便遇到刮风下雨,也要进山挖;眼下的危险还包括被冷笋的刺扎伤手;等到挖笋结束也不轻松,笋农要背几百斤笋下山,全天候盯着烘干过程。
江雅雨回忆,早期的短视频发布后,有网友直接在评论区留言,想跟笋农买笋,后来,她的视频号“他们都叫我小江”越来越受关注,她就在视频评论区附上销售链接,帮忙把农产品卖出去。
她看过一些农业直播,主播哭着诉说果蔬滞销,以极低的价格卖水果,“城里人天生就有悯农的思维,认为农夫是需要帮助的。”但她认识的农民明明是自尊自爱的,极其爱惜自己的农作物,渴望公平贸易。而且,农民卖货的核心竞争力是品质,不是表演。
吴凯说,一些哭惨式直播是由中间商主导,中间商一方面在村里租借场地,外聘人员出镜哭诉,一方面跟农户压价,大规模采购农作物,有时一天能买上万斤。有时候,为了不让果实烂在地里,农户只能亏着卖。
“你很难想象世界上有一种职业,干了一年最后拿不到钱。”江雅雨认为,农民更希望的是农作物能卖一个合适的价格,而不是被层层中间商压价,“我很少会听到农人说,今年赚到了一些,可以买房子买车了,他们更多会说,今年赚了一些,够买明年的种子了。”
她回忆起在美国见过的农民,享受许多补贴,有相对高的经济收入。瓦屋山的笋农、悟母村的农户都是个体户,每年只能赚1万元至1.5万元。“这种分配是不均的,农产品的大部分收入都被收购商、中间商赚去了。”
她和悟母村那对种花生的老夫妻合作,要把定价权还给农民,“只要你愿意种,同时保障你们能继续生活,价格你定,我们来销售”。最后老两口定了26元一斤,比村里收购价多了一倍多,乐呵呵回到地里,还拉上邻居一起干。
江雅雨把大部分利润给农人,留下一部分利润用作经营和团队未来发展。
她起初的想法是改变分配份额,给农民更多安全感,抵抗天灾和各种不确定因素带来的农作物减产。但这也让她自身的经营压力陡然变大:她曾为数据不好而焦虑,因为那群农民在她身上寄予了希望。
她的父亲长期经商,对江雅雨这种做法很不理解,“这样子根本不赚钱。”
“为农民做点事,可以有千百种方式。”她做了父亲看来有点“犟”的选择,“我找到了一辈子要做的事。”
某些时候,江雅雨觉得自己和那群农民性格很相似,相对话少,没有那么多心眼。她也开始学做农活儿了。手把手教她农活的是付永军,他曾是城市商业浪潮里的一份子,在电视台和房地产公司工作过,后来母亲生病后,决心回到农村,“城市里鸡没有鸡味,猪没有猪味的,一点也不健康。”
他在城市里学会的营销手段,套用到土地上一点也不适用。“白菜必须长5个月,不能催”。
在稻谷成熟的季节,江雅雨学习打谷子。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去年,成都一场罕见的高温,让他田里的农作物几乎绝收,他每天忧虑自家十几亩的黄瓜得了真菌病。
跟着付永军,江雅雨体会到农民的喜悦和难处。她从地里采摘过比自己的头大两圈的白菜,也见过外表有疤痕、有虫眼的果蔬卖不出好价格。
她加入了付永军在成都郊区建立的有机农场,想要留存更多老种子、耕种技术、种植安全的食材。当然,她也过上靠天吃饭的日子,时刻盯着田地里别突然冒出病虫害。无雨暴晒也愁,大雨连绵也愁。这是千百年农民共同面对的难题。
有网友看到她的视频,评论道:高考那会儿想报农业专业,被家人拦下了,说农业没出路,但看到年轻的小江愿意回到村子里,有点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,又感到欣慰。还有比她岁数更小的00后在后台联系她,要来有机农场免费打工。
离土地越近,江雅雨也慢慢学会了“顺其自然,让事情发生”的道理。以往遇到复杂的沟通难题时,她总选择逃避,让吴凯去处理,如今,她愿意直接和客户沟通。
这是她自己用脚走出来的学问。她曾为自己接受过良好教育而骄傲,但自从钻进那些厚厚的农学书籍里,跟着农民去拉粪、插秧、打芽,她突然发现自己过去“自以为是,连餐桌上的大米怎么来的都不知道”。
去年成都封控的那段日子,江雅雨一点也不担心家里食材短缺的问题,反而帮忙运输食材到其他居民家中。
“家里有吃不完的土豆,我也不需要设闹钟抢菜。”某些时刻,亲近土地能让她安心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 魏晞 来源:中国青年报
来源:中国青年报